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露希尔?布科兰有时会“发病”。这病来得毫无预兆,闹得全家都不安宁。阿斯布尔顿小姐赶紧带着孩子们离开,让他们干点别的事。然而,从卧室或客厅传来的可怕叫声根本压不住,孩子们还是能听到。舅舅慌作一团,我们听到他在走廊里来回奔跑的声音,他一会儿找毛巾,一会儿拿花露水,一会儿又要取乙醚。吃晚饭时,舅妈仍然没有露面,舅舅愁容满面,看上去苍老了许多。
等“病”差不多过去了,露希尔?布科兰会把孩子们叫到身旁,至少会叫罗贝尔和朱莉叶特,但从没叫过阿莉莎。每逢这种忧郁的日子,阿莉莎便把自己关在房里,舅舅有时会进去看她,父女俩时常谈心。
舅妈的“病”把仆人们也吓坏了。一天晚上,她发作得极其严重,当时我和母亲一起待在房里,几乎听不见客厅的动静,只听到厨娘在走廊里边跑边叫喊:“先生快下来看看呀!可怜的太太就要死了!”
舅舅当时还在阿莉莎房间,我母亲出去找他。一刻钟后,他们从我房间敞开的窗前经过,并未留意我还在房里。母亲的声音传入我耳中,“亲爱的,还用我告诉你吗?她都是在做戏!”她一字一顿,重复了好几遍,“做――戏”!
这件事发生在假期快结束的时候,我父亲过世已经两年。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见过舅妈。有件可悲的事将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,这件事之前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――我对露希尔?布科兰复杂而模糊的感情,因为这件事转变成纯粹的仇恨。在讲述之前,先说说我的表姐吧。
阿莉莎?布科兰长得很美,但我当时并未察觉。我被她吸引,并不单纯因为她的美貌,她有一种魅力,让人想去靠近。当然,她的外貌遗传自她的母亲,但她们的眼神却完全不同,也因为这一点,直到很久以后,我才意识到她们两个长得很像。我无法描绘出阿莉莎的脸,连她的五官轮廓,甚至眼睛颜色都记不清了。只记得她微笑时总带着忧郁的神色,两道眉毛挑得极高,它们在眼睛上方形成两道圆弧。这样的眉形,我从未见过……不,我见过,在一尊文艺复兴时期的小雕像上见过,雕像来自佛罗伦萨。我自然而然地猜想,童年时期的贝阿特丽齐[1]也有这样弧度很大的弯眉。这样的眉毛使阿莉莎的目光甚至整个人都带有探问的神色,这种神色饱含忧虑又充满信赖,是一种热情的探问。她身上的一切都化为疑问和等待……我将告诉你们,这种探问如何征服我,又如何左右我的生活。
从外表来看,朱莉叶特也许更漂亮,她身上焕发着健康快乐的神采。但与姐姐的风韵相比,她的美显得过于表面,让人一览无余,没有回味的余地。至于我的表弟罗贝尔,他并没有任何独特的地方,只是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。我同朱莉叶特和罗贝尔一起玩耍,但同阿莉莎一起时只会聊天。阿莉莎极少参与我们的游戏,无论我如何追忆,记忆中的她都是一脸正经,她也会浅浅地笑,或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。我和她聊些什么呢?两个孩子能有什么话题可说?很快我会告诉你们。在此之前,我还是先把舅妈的事情讲完,免得以后再提起她。
那时父亲去世已有两年,我和母亲去勒阿弗尔过复活节。由于布科兰家在城里的房子不大,我们没有住在他们家,而是住进母亲一个姐姐的家里,她家更为宽敞。普朗提埃姨妈孀居多年,我很少见到她,对她的子女也不太熟悉,他们比我年长,性格与我大相径庭。勒阿弗尔人所说的“普朗提埃公馆”其实并不在市区,而是坐落于半山腰上。我们把这个山丘称为“斜坡”,在这里可以俯瞰全城。布科兰家则更靠近商业区,有一条坡道可以迅速从他们家通往姨妈家,我每天都要上坡下坡跑个好几回。
那一天,我在舅舅家吃午饭。饭后不久舅舅就出门了,我陪他一直走到办公室,然后上山去姨妈家找母亲。到了那里我才听说,母亲和姨妈都出门了,晚饭时才会回来。我难得有机会闲逛,于是立即下山来到港口。这里海雾缭绕,天灰蒙蒙的。我在码头徘徊了一两个小时,心里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――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刚刚分开的阿莉莎面前……我跑步穿过市区,来到布科兰家按响门铃,门一打开就要往楼上冲。开门的女仆拦住了我。
“别上去,杰罗姆少爷!不要上去,太太又发病了。”
我没理会她的话:“我又不是来看舅妈的。”
阿莉莎的房间在四楼,二楼是客厅和餐厅,三楼是舅妈的房间,里面传来说话声。我必须从门前走过,但房门敞开着,从房里投射出的光线将楼道分割成明暗两个部分。我怕被人发现,犹豫片刻,便在暗处躲了起来。房里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:窗帘紧闭,两盏枝形大烛灯的蜡烛投射出欢愉的光,舅妈躺在房间中间的长椅上,罗贝尔和朱莉叶特站在她脚边,一个穿着中尉制服的青年站在她身后。今天想来,这两个孩子在场实在太诡异。但对于当时年少无知的我来说,有他们在场,反而安心不少。
两个孩子愉快地看着这个陌生人,只听他用尖锐刺耳的声音反复说道:“布科兰!布科兰!……我要是有只羊,一定给它起名叫布科兰。”
舅妈大笑起来。我看见她递给青年一支烟,青年帮她点着了,舅妈接过来吸几口,然后烟掉在地上。青年俯身冲过去捡,还假装被一条披巾绊倒,跪倒在舅妈面前。这场面着实可笑,却正好给我一个悄悄溜走的机会。
我来到阿莉莎门前,等了片刻,听见楼下传来阵阵说笑声。我敲了门,但没人回应,许是楼下的说笑声掩盖了我的敲门声。我推了推门――门无声地打开。房内昏暗,一时间我没看清阿莉莎在哪里。接着,我又发现她跪在床头,背对着窗。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落在窗户上。我走近时,她转过头来,但没有站起身,喃喃地说道:“啊!杰罗姆……你怎么回来了?”
她的脸上满是泪水,我俯下身吻了她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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