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边氏见官府不叫,就高声喊起屈来。刑尊只得唤她上去。边氏指定了丈夫说:“他虽是男人,一些主意也没有,随人哄骗,不顾儿女终身。地所许之人都是地方的光棍,所以小妇人便宜行事,不肯容他做主。求老爷俯鉴下情。”刑尊听了,只说她情有可原,又去盘驳小江。小江说:“妻子悍泼非常,只会欺凌丈夫,并无一长可取。别事欺凌还可容恕,婚姻是桩大典,岂有丈夫退位,让妻子专权之理?”刑尊见他也说得是,难以解纷,就对他二人道:“论起理来,还该由丈夫做主。只是家庭之事尽有出于常理之外者,不可执一而论。待本厅唤你女儿到来,且看她意思何如,——还是说爷讲的是,娘讲的是?”二人磕头道:“正该如此。”刑尊就出一枝火签,差人去唤女儿。唤便去唤,只说他父母生得丑陋,料想茅茨里面开不出好花,还怕一代不如一代,不知丑到什么地步方才底止,就办一副吃惊见怪的面孔在堂上等她。谁想二人走到,竟使满堂书吏与皂快人等都不避官法,一齐挨挤拢来,个个伸头,人人着眼,竟象九天之上掉下个异宝来的一般。至于堂上之官,一发神摇目定,竟不知这两位神女从何处飞来。还亏得签差禀了一声,说“某人的女儿拿到”,方才晓得是茅茨里面开出来的异花,不但后代好似前代,竟好到没影的去处方才底止。惊骇了一会儿,就问他道:“你父母二人不相知会,竟把你们两个许了四姓人家,及至审问起来,父亲又说母亲不是,母亲又说父亲不是,古语道得好:‘清官难断家务事。’ 所以叫你来问:平昔之间,还是父亲做人好,母亲做人好?”这两个女儿平日最是害羞,看见一个男子尚且思量躲避,何况满堂之人把几百双眼睛盯在她二人身上,恨不得掀开官府的桌围钻进去权躲一刻。谁想官府的法眼又比众人看得分明,看之不足,又且问起话来,叫她满面娇羞,如何答应得出?所以刑尊问了几次,她并不则声,只把面上的神色做了口供,竟象她父母做人都有些不是、为女儿者不好说得的一般。刑尊默喻其意,思想这样绝色女子,也不是将就男人可以配得来的,如今也不论父许的是,母许的是,只把那四个男子一齐拘拢来,替她比并比并,只要配得过的,就断与他成亲罢了。
算计已定,正要出签去唤男子,不想四个犯人一齐跪上来,禀道:“不消老爷出签,小的们的儿子都现在二门之外,防备老爷断亲与他,故此先来等候。待小的们自己出去,各人唤进来就是了。”刑尊道:“既然如此,快出去唤来。”只见四人去不多时,各人扯着一个走进来,禀道:“这就是儿子,求老爷判亲与他。”刑尊抬起头来,把四个后生一看,竟象一对父母所生,个个都是奇形怪状,莫说标致的没有,就要选个四体周全、五官不缺的,也不能够。心上思量道:“二女之夫少不得出在这四个里面,‘矮子队里选将军’,叫我如何选得出?不意红颜薄命,一至于此!” 叹息了一声,就把小江所许的叫他跪在东首,边氏所许的叫他跪在西首;然后把两个女儿唤来跪在中间,对她吩咐道:“你父母所许的人都唤来了,起先问你,你既不肯直说,想是一来害羞,二来难说父母的不是。如今不要你开口,只把头儿略转一转,分个向背出来。——要嫁父亲所许的就向了东边,要嫁母亲所许的就向了西边。这一转之间,关系终身大事,你两个的主意,须是要定得好。”说了这一句,连满堂之人都定晴不动,要看她转头。
谁想这两位佳人,起先看见男子进来,倒还左顾右盼,要看四个人的面容,及至见了奇形怪状,都低头合眼,暗暗地坠起泪来。听见官府问她,也不向东,也不向西,正正地对了官府,就放声大哭起来。越问得勤,她越哭得急,竟把满堂人的眼泪都哭出来,个个替她称冤叫苦。刑尊道:“这等看起来,两边所许的各有些不是,你都不愿嫁他的了!我老爷心上也正替你踌蹰,没有这等两个人都配了村夫俗子之理。你且跪在一边,我自有处。——叫她父母上来!” 小江与边氏一齐跪到案桌之前,听官吩咐。刑尊把棋子一拍,大怒起来道:“你夫妻两口全没有一毫正经,把儿女终身视为儿戏!既要许亲,也大家商议商议,看女儿女婿可配得来。为什么把这样的女儿都配了这样的女婿?你看方才那种哭法,就知道配成之后得所不得所了!还亏得告在我这边,除常律之外,另有一个断法。若把别位官儿,定要拘牵成格,判与所许之人,这两条性命就要在他笔底勾销了!如今两边所许的都不作准,待我另差官媒与她作伐,定要嫁个相配的人。我今日这个断法,也不是曲体私情,不循公道,原有一番至理。待我做出审单与众人看了,你们自然心服。”说完之后,就提起笔来写出一篇谳词道:“审得钱小江与妻边氏,一胞生女二人,均有姿容,人人欲得以为妇。某、某、某、某,希冀联姻,非一日矣。因其夫妇异心,各为婚主,媚灶出奇者,既以结妇欺男为得志;盗铃取胜者,又以掩中袭外为多功。遂致两不相闻,多生疑误。二其女而四其夫,既少分身之法;东家食兮西家宿,亦非训俗之方。相女配夫,怪研媸之太别;审音察貌,怜痛楚之难胜。是用以情逆理,破格行仁。然亦不敢枉法以行私,仍效引经而折狱。六礼同行,三茶共设,四婚何以并行?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二者均不可少。兹审边氏所许者,虽有媒言,实无父命,断之使就,虑开无父之门;小江所许者,虽有父命,实少媒言,判之使从,是辟无媒之径。均有妨于古礼,且无裨于今人。四男别缔丝萝,二女非其伉俪。宁使噬脐于今日,无令反目于他年。此虽救女之婆心,抑亦筹男之善策也。各犯免供,仅存此案。”做完之后,付与值堂书吏,叫他对了众人高声朗诵一遍,然后把众人逐出,一概免供。又差人传谕官媒,替二女别寻佳婿。如得其人,定要领至公堂面相一过,做得她的配偶,方许完姻。
官媒寻了几日,领了许多少年,私下说好,当官都相不中。刑尊就别生一法,要在文字之中替她择婿,方能够才貌两全。恰好山间的百姓拿着一对活鹿,解送与他,正合刑尊之意。就出一张告示:限于某月某日季考生童,叫生童子卷面之上把“已冠”“未冠”四个字改做“已娶”“ 未娶”,说:“本年乡试不远,要识英才于未遇之先,特悬两位淑女、两头瑞鹿做了锦标,与众人争夺。已娶者以得鹿为标,未娶者以得女为标。夺到手者,即是本年魁解。”考场之内原有一所空楼,刑尊唤边氏领着二女住在楼上,把二鹿养在楼下。 暂悬一匾,名曰“夺锦楼”。
告示一出,竟把十县的生童引得人人兴发,个个心痴。已娶之人还只从功名起见,抢得活鹿到手,只不过得些彩头。那些未娶的少年,一发踊跃不过,未曾折桂,先有了月里嫦娥,纵不能够大富贵,且先落个小登科。到了考试之日,恨不得把心肝五脏都呕唾出来,去换这两名绝色。考过之后,个个不想回家,都挤在府前等案。
只见到三日之后,发出一张榜来,每县只取十名,听候复试。那些取着的,知道此番复考不在看文字,单为选人材。生得标致的,就有几分机括了。到复试之日,要做新郎的倒反先做新娘,一个个都去涂脂抹粉,走到刑尊面前,还要扭扭捏捏装些身段出来,好等他相中规模,取作案首。
谁想这位刑尊不但善别人才,又且长于风鉴,既要看他妍媸好歹,又要决他富贵穷通。所以在唱名的时节,逐个细看一番,把朱点做了记号,高低轻重之间,就有尊卑前后之别。考完之后,又吩咐礼房,叫到次日清晨唤齐鼓乐,“ 待我未曾出堂的时节,先到夺锦楼上迎了那两个女子、两头活鹿出来,把活鹿放在府堂之左,那两个女子坐着碧纱彩轿,停在府堂之右。再备花灯鼓乐,好送她出去成亲。”吩咐已毕,就回衙阅卷。及至到次日清晨,挂出榜来,只取特等四名。两名“已娶”,两名“ 未娶”,以充夺标之选。 其余一等二等,都在给赏花红之列。”已娶”得鹿之人,不过是两名陪客,无什关系,不必道其姓名。那”未娶”二名,一个是已进的生员,姓袁,名士骏;一个是未进的童生,姓郎,名志远。凡是案上有名的,都齐入府堂,听候发落。闻得东边是鹿,西边是人,大家都舍东就西,去看那两名国色,把半个府堂挤做人山人海。府堂东首,只得一个生员,立在两鹿之旁,徘徊叹息,再不去看妇人。满堂书吏都说他是“已娶”之人,考在特等里面,知道女子没份,少不得这两头活鹿有一头到他,所以预为之计,要把轻重肥瘦估量在胸中,好待临时牵取。谁想那边的秀才走过来一看,都对他拱拱手道:“袁兄,恭喜!这两位佳人定有一位是尊嫂了。”那秀才摇摇手道:“与我无干。”众人道:“你考在特等第一,又是‘未娶’的人,怎么说出‘无干’二字?”那秀才道:“少刻见了刑尊,自知分晓。”众人不解其故,都说他是谦逊之词。
只见三梆已毕,刑尊出堂,案上有名之人一齐过去拜谢。刑尊就问:“特等诸兄是那几位?请立过一边,待本厅预先发落。”礼房听了这一句,就高声唱起名来。袁士骏之下还该有三名特等,谁想止得两名,都是“ 已娶”。临了一名不到,就是“未娶”的童生。刑尊道:“今日有此盛举,他为何不来?”袁士骏打一躬,道:“这是生员的密友,住在乡间,不知太宗师今日发落,所以不曾赶到。”刑尊道:“兄就是袁士骏么?好一分天才,好一管秀笔!今科决中无疑了。这两位佳人实是当今的国色,今日得配才子,可谓天付良缘了。”袁士骏打一躬道:“太宗师虽有盛典,生员系薄命之人,不能享此奇福,求另选一名挨补,不要误了此女的终身。”刑尊道:“这是何事,也要谦让起来?”叫礼房:“去问那两个女子,是哪一个居长,请她上来,与袁相公同拜花烛。”袁士骏又打一躬,止住礼房,叫他不要去唤。刑尊道:“这是什么缘故?”袁士骏道:“生员命犯孤鸾,凡是聘过的女子,都等不到过门,一有成议,就得暴病而死。生员才满二旬,已曾误死六个女子。凡是推算的星家,都说命中没有妻室,该做个僧道之流。如今虽列衣冠,不久就要逃儒归墨,所以不敢再误佳人,以重生前的罪孽。”刑尊道:“哪有此事!命之理微岂是寻常星士推算得出的!就是几番虚聘,也是偶然,哪有见噎废食之理?兄虽见却,学生断不肯依。只是一件,那第四名郎志远为什么不到?一来选了良时吉日,要等他来做亲,二来复试的笔踪与原卷不合,还要面试一番。他今日不到,却怎么处?”袁士骏听了这句话,又深深打一躬,道:“生员有一句隐情,论理不该说破,因太宗师见论及此,若不说明,将来就成过失了。这个朋友与生员有八拜之交,因他贫不能娶,有心要成就他,前日两番的文字,都是生员代作的。初次是他自誊,第二次因他不来,就是生员代写。还只说两卷之内或者取得一卷,就是生员的名字也要把亲事让他,不想都蒙特拔,极是侥幸的了。
如今太宗师明察秋毫,看出这种情弊,万一查验出来,倒把为友之心变做累人之具了,所以不敢不说,求太宗师原情恕罪,与他一体同仁。”刑尊道:“原来如此!若不亏兄说出,几乎误了一位佳人。既然如此,两名特等都是兄考的,这两位佳人都该是兄得了。富贵功名倒可以冒认得去,这等国色天香不是人间所有,非真正才人不能消受,断然是假借不得的。”叫礼房快请那两位女子过来,一齐成了好事。
袁士骏又再三推却,说:“命犯孤鸾的人,一个女子尚且压她不住,何况两位佳人?”刑尊笑起来道:“今日之事,倒合着吾兄的尊造了。所谓命犯孤鸾者,乃是‘单了一人、不使成双’之意。若还是一男一女做了夫妻,倒是双而不单,恐于尊造有碍。如今两女一男,除起一双,就要单了一个,岂不是命犯孤鸾?这等看起来,信乎有命。从今以后,再没有兰摧玉折之事了。”他说话的时节,下面立了无数的诸生,见他说到此处,就一齐赞颂起来,说:“从来帝王卿相,都可以为人造命,今日这段姻缘,出自太宗师的特典,就是替兄造命了。何况有这个解法,又是至当不易之理。袁兄不消执意,竟与两位尊嫂一同拜谢就是了。”袁士骏无可奈何,只得勉遵上意,曲徇舆情,与两位佳人立做一处,对着大恩人深深拜了四拜,然后当堂上马,与两乘彩轿一同迎了回去。
出去之后,方才分赐瑞鹿,给赏花红。众人看了袁士骏,都说:“上界神仙之乐不能有此,总亏了一位刑尊,实实地怜才好士,才有这番盛举。”当年乡试,这四名特等之中,恰好中了三位。所遗的一个,原不是真才,代笔的中了,也只当他中一般。后来三个之中只联捷得一个,就是夺着女标的人。刑尊为此一事,贤名大噪于都中。后来钦取入京,做了兵科给事。袁士骏由翰林散馆,也做了台中,与他同在两衙门,意气相投,不啻家人父子。古语云“惟英雄能识英雄”,此真不谬也。
〔评〕
刑尊之判姻事,人皆颂其至公无私,以予论之,全是一团私意。其唤四婿上堂,分列左右,而令二女居中,使之自分向背,此是一段公心。及观二女不向左右,止以娇向已,号啕痛哭,分明是不嫁四人愿嫁老爷之意;盖因女子无知,不谙大义,谬谓做官之人亦可娶民间妇也。刑尊默识其意,而辞亲话头不便出之于口,是以屏绝四人,而于多士之中择一才貌类己不日为官者以自代,此与駉侯举曹参同意。谓之“曲体民情”则可,谓之“善秉公道”则不可。然推此一念以临民,又自不为无济。如民欲父我,我即举一人子之;民欲师我,我即择一人弟之;民欲神明尸祝我,我即分任数人以维持保佑之:为仁之方莫善于此,又不得以一事之隐衷而塞千万人受福之路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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